波斯第一帝国——另一个时空的“中国”
提起罗马的故事,熟悉西方历史的人一定耳熟能详。罗马人自称,他们的祖先是从战火中流亡的特洛伊人。公元前九世纪,喝着母狼奶才得以活命的一对兄弟在亚平宁半岛中部台伯河畔建立罗马城,经历王政时代、共和时代、帝国时代,征服了地中海霸主迦太基以及文明中心希腊,接着又降服了高卢、埃及和叙利亚,终于建立了横跨欧亚非的环地中海大帝国。
这个故事不能算错,但这是以欧洲为中心视角讲述的故事。在前文中我们说过,西方文明的发源地在新月沃地,希腊、罗马都是文明从中心向外扩散的过程中才产生的次生文明。当欧洲的希腊半岛步入文明时代时,在西方文明的源头两河流域,都已经进入文明时代好几千年了,而欧洲其它地方还基本是一片蒙昧未开化的状态。
因此,这种以欧洲为中心的历史视角所描述的上古历史,就如同中国东北某半岛民族的历史视角一样可疑。为了满足他们的自尊心,在一些半岛历史学家所描述的历史时空中,很多中国人、中国史都被移花接木变成了韩国人和韩国史。欧洲人长期身处和韩国类似的边缘世界,为了美化他们的“先人”(其实日耳曼人和古罗马人并没有什么关系),证明“欧洲优越论”,很可能也干了大量类似的工作。只不过欧洲人最后终于实现了咸鱼翻身,掌握了世界舆论的话语权,因此这些美化后的历史就变成了信史。
韩国教科书中的唐朝时期地图
如果我们将横跨欧亚非的西方文明作为整体进行审视,就会得到完全不一样的观感,而这才是我们中国人所习惯的历史视角,也是更符合当今全球化视角的历史(本文姑且认为那些史料都是真实的,只是换用不同的视角进行描述)。
东方文明在“黄河流域”这个摇篮中孕育,随着文明的发展不断向四周扩散,与周围的民族不断发生冲突并融合,最终形成了几乎占据整个东亚的华夏文明,黄河流域这个文明源头就成为地理上的“中原”。各方势力如果要成为中华正朔,就要千方百计入主中原,成为中原之霸主,然后再兼并四方诸侯,一统天下。无论统治阶层来自哪个民族,都要融入华夏文明,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类似的,西方文明在新月沃地这个摇篮中孕育,在发展过程中也不断向四方扩散,由于文明中心的富裕发达,也吸引边缘民族不断涌向文明中心,大家也要逐鹿“中原”一番,这个中原指的就是新月沃地,特别是两河流域。但是,在这里民族融合不是主流,征服者不断消灭被征服者却成了历史的常态。苏美尔人、阿卡德人、阿摩利人、亚述人、埃兰人、喀西特人、胡里特人、迦勒底人等民族先后进入美索不达米亚成为这里的主人,然后再被后来者埋葬。
如果把新月沃地和周围的尼罗河下游平原(埃及),小亚细亚(土耳其),伊朗高原(伊朗),阿拉伯半岛腹地(沙特、阿联酋等阿拉伯国家)看作一个整体,那么这一大片地方就如同另一个时空中的“中国”,同样包括了中原和四方,四方势力同样要谋取入主新月沃地这块中原地区,进而实现一统天下。但是,这里的统一之路相对于东方的中国要更加漫长、曲折得多,为什么?
中东地区,另一个时空的“中国”
如果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在东方,华夏民族的发展就如同一个不断往里加水加面的面团,虽然来源各异,但是最后大家都成为一个整体;而在西方,两河流域就如同一块画布,每一种民族就如同一种颜料,一层一层地把前者覆盖掉。
造成这种差别的最大原因,仍然是表意文字与表音文字的差别。汉字就如同一个强大的磁场,使得周边没有文字的落后民族纷纷学习汉字,文字相通,则交流无碍,思想文化自然就会像华夏文明靠拢,体现出了上古时代华夏文明的同化能力。但是,对这种同化能力切不可估计过高,它只是在上古时代显示出强大威力,如果外来民族已有自己的文字,则这种无形同化的效果就极大衰减了。一句话总结,东方的这种同化作用,对于没文化的民族特别好使,要是人家也有文化,就不好使了。
不要以为这事只有在古代中国才有,只要是移民社会,统统具有不同程度的文化同化问题。远的不说,我们就说说美国。自建国初期一直到20世纪60年代,美国社会一直致力于以信仰新教的盎格鲁—撒克逊白人传统和历史经历为核心,建立统一的美利坚民族文化,这种要求体现在文化政策上则是“熔炉”政策。1909年,犹太裔作家依斯雷尔·赞格威尔(Israel Zangwill)在其剧本《熔炉》(The Melting Pot)中,将美国喻为能使“所有的欧洲民族……融化和再生(re-forming)的伟大熔炉”。“熔炉论”由此正式得名并迅速传播开来。
这种政策就是利用国家的一些公共机构或制度——比如学校、法律体系、公民资格审查——来抑制或说服其他文化走向消亡,并最终使主导文化(dominant culture)成为惟一的一种文化。在这种民族同化理论的影响下,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美国出现了一场强求来自东南欧的新移民放弃母国文化传统,无条件接受主流文化的“美国化运动”。移民被期望融入现存的文化规范,并在一段时间后与本土出生的公民在言谈、衣着、休闲活动、烹饪、家庭规模、认同特征、价值观念等等方面没什么区别。这种同化政策在执行过程中,伴随着主流民族对少数民族的歧视,特别是美国长期存在歧视黑人的烂账而被多方批评,更与“民主自由人权”的普世价值观相悖,最终被价值多元化以及“政治正确”所代替,其实就是放弃了同化努力。
当今世界教育发达,信息流通便利,曾困扰人类几千年的表音文字难以推广的难题已经不再是问题,即使如此,美国仍然陷入文化同化的困境,我们就可以想见,古代两河流域的文化同化有多困难。以两河流域为中心的西方文明,由于表音文字易于分化,很难实现同化,各民族的信仰则更加剧了彼此间的隔阂。
相对落后的边缘民族凭借着自己的武勇击败了在两河流域享福的民族之后,享有了富裕的生活,斗志丧失,武力退化,又无法通过民族融合的方式发展壮大,很容易成为下一个入侵边缘民族的猎物,这种情况与不断进入南亚次大陆(印度)的各民族极为类似。除此之外,还有像犹太民族这样的“酱油党”,在其他民族争霸的夹缝中,如同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
如果大家看过金庸的《笑傲江湖》就会明白,西方这些民族就如同练了“吸星大法”的任我行丹田中的异种真气,总是相互冲突打架无法融合,而中原大地就如同练了“易筋经”的令狐冲的丹田,各个民族像被磨盘磨过一样打碎了原有的社会结构,精神上被灌输了华夏的价值观,按照华夏的方式重新组织在一起,成为华夏民族的一份子。由于大家文化相同,又都厌倦了年复一年的彼此征战,最终借秦始皇之手统一了天下,就成为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中东地区由于文明发展较早,经过两千年的博弈,终于迎来了一次久违的统一,甚至比秦始皇统一天下的时间还要早三百年。这就是波斯人居鲁士大帝建立的波斯第一帝国,又被称为阿契美尼德王朝。
同生活在黄土高原上统一六国的秦人类似,波斯人是生活在伊朗高原上的民族。与秦始皇“奋六世之余烈”不同,波斯人只是伊朗高原上的边缘民族,当时支配波斯高原的是米底王国,另外还有帕提亚王国,居鲁士只是波斯的一个小部落首领的儿子。他用了十年实现统一了伊朗高原,接着先后击败了小亚细亚的吕底亚王国,两河流域的巴比伦王国,并由他的儿子征服了埃及。由于阿拉伯半岛腹地只是大片沙漠,在当时基本没有什么经济价值,因此波斯人对这片不毛之地不感兴趣,还处于部落形态的阿拉伯人只要宣布臣服,就可以继续愉快地玩沙子了。公元前518年,波斯人继续向东入侵印度河流域,染指了印度北部。至此,波斯人将他们所认识的所有农业文明区域控制在手,相当于是统一了天下。
波斯第一帝国疆域
为啥波斯人能打破前面无数民族的循环,实现空前的统一呢?
高地民族面对低地民族的武力优势只是一个方面。恐怕最大的秘诀是,波斯人一反之前强权民族的排斥与迫害立场,而采取了极大的民族宽容和宗教宽容态度。前面提到的米底、吕底亚、巴比伦、埃及等国,无一例外都是一个统治民族奴役多个被统治民族,就如同元朝的统治秩序差不多。对于各国的被压迫民族来说,波斯军队不是入侵者而是“解放军”。巴比伦城本是天下闻名的坚城,却因为听说波斯人来到而提前大门洞开,波斯人兵不血刃就将其拿下。
其中值得一提的是“千年受气包”犹太人。在巴比伦城落入波斯人之手的时候,犹太人已经集体沦为奴隶,在巴比伦城做苦力,天天搬砖筑城长达七十年(巴比伦之囚)。犹太人日日夜夜作着复国的梦,本已觉得希望渺茫,居然一朝变为现实。
居鲁士占领巴比伦后,他严令军队“不许拿群众一针一线”,尊重各个民族的风俗习惯和宗教信仰,并释放了被巴比伦压迫的各族奴隶,准许他们返回故土。还在搬砖之中的犹太人意外得到了居鲁士的敕令,允许他们重返耶路撒冷并重建圣殿。居鲁士还把巴比伦从耶路撒冷圣殿里掠夺来的金银器皿5400件交给犹太人的首领带回。欣喜若狂的犹太人把居鲁士当作了救世主弥赛亚,在《圣经·旧约》将居鲁士称作“上帝的受膏者(这个词的意思常常与弥赛亚等同)”,“我耶和华所膏的居鲁士;我搀扶他的右手,使列国降伏在他面前。我也要放松列王的腰带,使城门在他面前敞开,不得关闭。”
居鲁士可以说是倡导文化多元价值观的鼻祖,客观地说,文化宽容绝对是要比排斥与迫害要进步得多,否则他也不可能依靠仁义之风开创不朽伟业。
另一方面,他的帝国版图如此辽阔,民族成份极其复杂,而且他对民族、宗教以及各国旧贵族又十分宽容,虽然为他赢得了美名,但是宽容政策并不会使得长期积累的矛盾自动消失,国内实际上隐藏着大量民族矛盾、宗教矛盾、阶级矛盾以及反对势力,这都为他的帝国埋下了严重的隐患。当最初的蜜月期一过,这些矛盾就会变得尖锐起来。
虽然波斯人破天荒地开创了一个帝国,但是这个帝国内部各个民族的复杂矛盾比中华帝国要尖锐得多,如果要类比的话,就如同南北朝期间的前秦,也就是那个在淝水之战之后分崩离析的北方帝国。
波斯人不是没有想办法促进民族和宗教融合,他们大力推广琐罗亚斯德教(这是后来的摩尼教的起源,中国史称祆教、火祆教、拜火教,或者武侠小说中的明教),希望统一各族信仰。琐罗亚斯德教是一种信奉光明与黑暗(善与恶)二元对立的宗教,由于只崇拜光明神(又被称为火神或善神,波斯人称之为阿胡拉·马兹达),因此也被看作是最早的一神教。然而与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等完全排它的一神教不同,琐罗亚斯德教不排斥其他信仰,对各民族信仰都非常宽容,可以看作是最早的多元价值观。
事实证明,这种不排斥其他信仰的原始一神教,在根深蒂固的民族分野,信仰分歧面前,基本达不到预期的效果。不过,琐罗亚斯德教为后来的基督教提供了相当的启发,对不断优化中的犹太教也有影响。
公元前448年,这些隐藏的暗流终于酿成了席卷全国的大起义,不仅造成了居鲁士的儿子冈比西斯二世的杀身之祸,还差点导致帝国崩盘。值得一提的是,一向桀骜不驯的犹太人并未参与此次起义,他们十分珍惜得之不易的幸福生活,甚至还为平息此次起义出了不少力。如果不是又出了一个更甚于居鲁士的超级英雄扭转乾坤,居鲁士建立的阿契美尼德王朝就会落得如秦帝国一样二世而亡的下场。
大流士一世(公元前522-486)即位后,严厉镇压了叛乱,并且采取了一系列政治和法律的改革措施,消除割据隐患,增强中央权力,并且千方百计促进贸易和商业的发展,统一度量衡和货币,并且建立了新的陆地和海上路线,终于使得波斯帝国重获新生,这在历史上称作“大流士改革”。秦帝国失于过严,而波斯帝国则是太宽松了。经过此次改革,波斯帝国跟300年之后的中国汉朝一样,成为一个王霸相佐、“外仁内法”的帝国。
大流士一世
大流士所干的事情与秦始皇差不多,但是唯有一样他做不到,那就是书同文。不能使用同一种文字,帝国内各民族融合就成为空谈。这就决定了无论波斯帝国再怎么牛叉,终有分崩离析的一天。
相对于武力上的征服,文化同化才是最难的事情!而文字,就是文化同化的最基本载体!
俗话说,人心齐,泰山移。反过来,人心散了队伍也就不好带了。这也是为什么孙子兵法强调“攻心为上”,近现代的“颜色革命”都是攻心战略。人心一变,再强大的国家也不过如同纸糊的房子而已,前苏联就是例证。
波斯帝国的隐患,也将会成为未来罗马帝国始终挥之不去的梦魇。
这些隐患都埋藏在帝国内部,一时看不出来。大流士一统宇内,横扫六合,放眼文明世界,就只剩下帝国西北部的爱琴海一隅。正如隋朝统一天下之后,下一步就是对于偏安与朝鲜半岛的高丽用兵,波斯帝国也要将希腊人置于统治之下,正是在这一背景之下,影响深远的希波战争爆发了。欲知详情,请看下文。